◎解三酲

　　今年1月5日是韓非逝世40周年，中國電影資料館終于推出了紀念影展，片單不甚驚喜。

　　說是“終于”，因為大抵從2019年韓非誕辰百年開始，作為影迷，就一直期待資料館有個系統放映韓非電影的策劃，望穿秋水若干年。說是“不甚驚喜”，畢竟片單里沒有什么特別不常見的片子，資料館自己放映時間間隔最長的要數《一板之隔》（1952），上一次放映在九年前，《太太萬歲》《哀樂中年》則是常放常新。

　　不過想來也正常，韓非自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活躍在大銀幕上，無論是梳理上海文華電影公司出品、桑弧導演的電影，還是梳理劉瓊、李麗華主演的電影，通通少不了他，即便不是主演挎刀，也是少不了的硬里子。

　　可莊可諧最像川劇小生

　　以韓非和劉瓊的合作為例，兩人在滬上影壇活躍時間相仿。后來的《一板之隔》原定的主演就是韓非和劉瓊，片子都已開拍，劉瓊的角色因故被換由李清出演。現在看成片，李清的行頭和扮相，明顯更符合劉瓊的銀幕氣質。如若按原計劃拍攝，劉瓊和韓非之間的一高一矮、一莊一諧、一沉一浮的對比會更強烈。1950年代劉瓊轉執導筒，韓非主演了其中好幾部，當然最受好評、影響最大的自然是改編自川劇的《喬老爺上轎》。

　　川劇中喬老爺一角，舊本突出其酸腐，是丑角應工，1950年代整理本突出其好打抱不平的善良，改由文生應工，但也要表現其迂闊，有一抹白的“花鼻梁”，角色本身的滑稽可愛和劇情的跌宕起伏相得益彰。該劇1957年在北京吉祥戲院首演就引發了極大熱議，被譽為“上品的喜劇”。至今在川劇舞臺上擅演此角的，還是生丑皆擅的曉艇及其傳人。

　　川劇改編成故事片，雖然少了方言的噱頭和身段的加成，但選角的恰當使得影片還是獲得了極大成功。電影演員中沒有比韓非年輕秀氣的扮相和舉重若輕的表演風格更適合喬老爺這一角色了，“喬老爺”也因此成為一個文化生活中的“成語”。比如韓非在上影廠的同事喬奇、孫景璐夫婦，后來就被朋友們戲稱為“喬老爺和孫二娘”。

　　和大多數劇種中的小生行當相比，川劇的小生因為在地化、生活化的臺詞和表演，往往更加詼諧，更偏輕喜劇，不少演員更是兼攻生丑。而韓非大概是中國電影演員中表演路數最像川劇小生的一位。

　　韓非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在話劇舞臺上就多有鍛煉，獲有“反派小生”的稱號。可惜和石揮一樣，后世沒有機會見識到他在話劇舞臺上的風采，不知道石揮的秋海棠是怎樣的風流、韓非的覺慧是怎樣的可愛，據說遠勝銀幕上的表現，這點倒是可以想見。韓非雖然是浙江人，生長卻在北京，一口刮拉松脆的國語，電影演員反串大義務戲時他總演《法門寺》的賈桂，念起狀想必聲聲送聽。

　　小生花期長達20年

　　韓非初登銀幕的《夜深沉》（1941）一片中，載歌載舞的周璇是絕對“大女主”，但戲份略顯鑲邊的男主角韓非的表演自然生動，明顯更勝一籌。他從此開啟了在銀幕上20年的“小生”之路，可莊可諧、亦正亦邪。小反派也演了好些，《艷陽天》里的“馬屁精”，《江湖兒女》里覬覦賣藝姑娘的老板，都不是最后的大boss，寥寥幾場戲就能看出他在階級壓迫齒輪中也只是中間的可悲一環。

　　而他電影演出成果最突出的，還是各種有冒失、偷懶、貪小便宜的小毛病，但大體心底良善、可資教育的小知識分子、小市民、小青年，從《教師萬歲》里的青年教師、《太太萬歲》里的弟弟一直演到《幸福》《六十年代第一春》《錦上添花》的青工，從20歲演到40歲。

　　他只演“小生”的花期之長，在并不強努著扮嫩的早期文藝作品中，在同時代演員里，也是罕見的。和他一起演話劇的石揮、張伐，在銀幕上要么老早就開始演他爹（《太太萬歲》），要么從他姐夫（《太太萬歲》）演到師傅、準岳父（《幸福》）。“架子小生”劉瓊，在《一板之隔》里的人物設定，也和《不了情》里相仿，是個三四十歲的年輕父親，而不像韓非演的打字員，還是個沒成家的小青年。

　　韓非演的這些青年人里，好多都有沒結婚想結婚，但一直結不了婚的設定，因此鬧出種種笑話，也是喜劇元素的來源。早期結婚的最大阻撓因素，有些來自家庭，如《太太萬歲》里女方母親的反對，更多則是貧困窘迫的生活，如《誤佳期》里裝點別人喜事的“小喇叭”，自己始終攢不下買婚房的錢。而到了新中國，則更多是因為青工自己的不上進，《幸福》里他花樣百出、怠工誤期追求的對象，看上了努力鉆研業務的團支書，而他也受到了教育，加入了團支書的試驗小組，要和他一起進步。

　　表演風格未能被復刻

　　此后，韓非經歷了喜劇作品的產量日稀乃至徹底退出表演行業的階段。改革開放之后，韓非的銀幕形象，還是缺乏事業心進而搞對象不成功的中青年（《見面禮》），曾在《喬老爺上轎》里演他對象的孫景璐都成了他的準岳母。不過他很快升級成了“老生”，《他倆和她倆》還是桑弧最擅長的生活喜劇，還是搞對象的誤會及其消解，韓非飾演目測身高就能判斷裁衣用布尺寸的老師傅，到處傳經送寶，自然看不上工作潦草不負責的準女婿，風水輪流轉，莫過如此。之后就是《子夜》里的馮云卿，一個滿口詩禮傳家卻選擇賣女求財的鄉下土地主。

　　還沒來得及留下幾個有代表性的老年角色，韓非在1985年就去世，沒能進行更多的經驗總結，使得后來人難以復刻他那種不靠夸張的肢體和表情、僅靠動作和語言的停頓就能引人發噱的輕喜劇表演。銀幕上他慣演的那些小知識分子，總被現在的演員處理得那么苦大仇深。

　　但也因為他66歲就去世，不管是銀幕形象的“小生”，還是生活中的“小韓”，就永遠是那么的年輕。就如同李翰祥在《三十年細說從頭》里回憶他倆在1980年代的重逢：“小韓盡管六十出頭，朋友們仍叫他小韓……和小韓乍一見面，是覺得他比以前老了些，但說起話來仍是天真、活潑、衛生、可愛，幽默得很。”

　　李翰祥筆下的“小韓”和韋偉一起一搭一唱，談及《江湖兒女》拍攝時朱石麟導演非要上真刀來表演飛刀的趣事，40年后還讓“靶子”韋偉后怕不已。華語影壇最長壽的女演員韋偉在2023年去世，連著講述他們故事的李翰祥一起，俱都成往事了。